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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 常

鲁 迅

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,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,——不,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妥,凡是神,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,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罢,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之类。那么,他的卤簿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角色:鬼卒、鬼王,还有活无常。

这些鬼物们,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。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,赤着脚;蓝脸,上面又画些鱼鳞,也许是龙鳞或别的什么鳞罢,我不大清楚。鬼卒拿着钢叉,叉环振得琅琅地响,鬼王拿的是一块小小的虎头牌。据传说,鬼王是只用一只脚走路的;但他究竟是乡下人,虽然脸上已经画上些鱼鳞或者别的什么鳞,却仍然只得用了两只脚走路。所以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,也不大留心,除了念佛老妪和她的孙子们为面面圆到起见,也照例给他们一个“不胜屏营待命之至”的仪节。

至于我们——我相信:我和许多人——所最愿意看的,却在活无常。他不但活泼而诙谐,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,在红红绿绿中就有“鹤立鸡群”之概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,大家就都有些紧张,而且高兴起来了。

人民之于鬼物,唯独与他最为稔熟,也最为亲密,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。譬如城隍庙或东岳庙中,大殿后面就有一间暗室,叫作“阴司间”,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,塑着各种鬼:吊死鬼、跌死鬼、虎伤鬼、科场鬼……而一进门口所看见的长而白的东西就是他。我虽然也曾瞻仰过一回这“阴司间”,但那时胆子小,没有看明白。听说他一手还拿着铁索,因为他是勾摄生魂的使者。相传樊江东岳庙的“阴司间”的构造,本来是极其特别的:门口是一块活板,人一进门,踏着活板的这一端,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扑过来,铁索正套在你脖子上。后来吓死了一个人,钉实了,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,这就已不能动。

倘使要看个分明,那么,《玉历钞传》上就画着他的像,不过《玉历钞传》也有繁简不同的本子的,倘是繁本,就一定有。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,腰间束的是草绳,脚穿草鞋,项挂纸锭;手上是破芭蕉扇、铁索、算盘;肩膀是耸起的,头发却披下来;眉眼的外梢都向下,像一个“八”字。头上一顶长方帽,下大顶小,按比例一算,该有二尺来高罢;在正面,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,写着四个字道:“一见有喜”。有一种本子上,却写的是“你也来了”。这四个字,是有时也见于包公殿的扁额上的,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,他自己还是阎罗王,我可没有研究出。

《玉历钞传》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,装束也相仿,叫作“死有分”。这在迎神时候也有的,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,黑脸、黑衣,谁也不爱看。在“阴死间”里也有的,胸口靠着墙壁,阴森森地站着;那才真真是“碰壁”。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,必须摩一摩他的脊梁,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;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,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有脱,——也许那时不摩,现在的晦气还要重罢,这一节也还是没有研究出。

我也没有研究过小乘佛教的经典,但据耳食之谈,则在印度的佛经里,焰摩天是有的,牛首阿旁也是有的,都在地狱里做主任。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先生,却似乎于古无征,耳所习闻的只有什么“人生无常”之类的话。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,人们便将他具体化了。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创作。

然而人们一见他,为什么就都有些紧张,而且高兴起来呢?

凡有一处地方,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,他将笔头一扭,就很容易变成“模范县”。我的故乡,在汉末虽曾经虞仲翔先生揄扬过,但是那究竟太早了,后来到底免不了产生所谓“绍兴师爷”,不过也并非男女老小全是“绍兴师爷”,别的“下等人”也不少。这些“下等人”,要他们发什么“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,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,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,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”那样热昏似的妙语,是办不到的,可是在无意中,看得住这“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”的道路很明白:求婚,结婚,养孩子,死亡。但这自然是专就我的故乡而言,若是“模范县”里的人民,那当然又作别论。他们——敝同乡“下等人”——的许多,活着,苦着,被流言,被反噬,因了积久的经验,知道阳间维持“公理”的只有一个会,而且这会的本身就是“遥遥茫茫”,于是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。人是大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;活的“正人君子”们只能骗鸟,若问愚民,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: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!

想到生的乐趣,生固然可以留恋;但想到生的苦趣,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。无论贵贱,无论贫富,其时都是“一双空手见阎王”,有冤的得伸,有罪的就得罚。然而虽说是“下等人”,也何尝没有反省?自己做了一世人,又怎么样呢?未曾“跳到半天空”么?没有“放冷箭”么?无常的手里就拿着大算盘,你摆尽臭架子也无益。对付别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,对自己总还不如虽在阴司里也还能够寻到一点私情。然而那又究竟是阴间,阎罗天子、牛首阿旁,还有中国人自己想出来的马面,都是并不兼差,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,虽然他们并没有在报上发表过什么大文章。当还未做鬼之前,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,遥想着将来,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的公理中,来寻一点情面的末屑,这时候,我们的活无常先生便见得可亲爱了,利中取大,害中取小,我们的古哲墨瞿先生谓之“小取”云。

在庙里泥塑的,在书上墨印的模样上,是看不出他那可爱来的。最好是去看戏。但看普通的戏也不行,必须看“大戏”或者“目连戏”。目连戏的热闹,张岱在《陶庵梦忆》上也曾夸张过,说是要连演两三天。在我幼小时候可已经不然了,也如大戏一样,始于黄昏,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结。这都是敬神禳灾的演剧,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,次日的将近天明便是这恶人的收场的时候,“恶贯满盈”,阎王出票来勾摄了,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戏台上出现。

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,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。平常愈夜深愈懒散,这时却愈起劲。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,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,这时预先拿进去了;一种特别乐器,也准备使劲地吹。这乐器好象喇叭,细而长,可有七八尺,大约是鬼物所爱听的罢,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;吹起来,Nhatu,nhatu,nhatututuu地响,所以我们叫它“目连瞎头”。

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,他出来了,服饰比画上还简单,不拿铁索,也不带算盘,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,粉面朱唇,眉黑如漆,蹙着,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。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,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,这才自述他的履历。可惜我记不清楚了,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:

…………

大王出了牌票,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。

问了起来呢,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。

生的是什么病?伤寒,还带痢疾。

看的是什么郎中?下方桥的陈念义儿子。

开的是怎样的药方?附子、肉桂,外加牛膝。

第一煎吃下去,冷汗发出;

第二煎吃下去,两脚笔直。

我道阿嫂哭得悲伤,暂放他还阳半刻。

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,就将我捆打四十!

这叙述里的“子”字都读作入声。陈念义是越中的名医,俞仲华曾将他写入《荡寇志》里,拟为神仙;可是一到他的令郎,似乎便不大高明了。la者“的”也;“儿”读若“倪”,倒是古音罢;nga者,“我的”或“我们的”之意也。

他口里的阎罗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,竟会误解他的人格,——不,鬼格。但连“还阳半刻”都知道,究竟还不失其“聪明正直之谓神”。不过这惩罚,却给了我们的活无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,一提起,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,捏定破芭蕉扇,脸向着地,鸭子浮水似的跳舞起来。

Nhatu,nhatu,nhatu-nhatu-nhatututuu!目连瞎头也冤苦不堪似的吹着。他因此决定了:

难是弗放者个!

那怕你,铜墙铁壁!

那怕你,皇亲国戚!

…………

“难”者,“今”也;“者个”者“的了”之意,词之决也。“虽有忮心,不怨飘瓦”,他现在毫不留情了,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之故,不得已也。一切鬼众中,就是他有点人情;我们不变鬼则已,如果要变鬼,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的相亲近。

迎神时候的无常,可和演剧上的又有些不同了。他只有动作,没有言语,跟定了一个捧着一盘饭菜的小丑似的脚色走,他要去吃;他却不给他。另外还加添了两名角色,就是“正人君子”之所谓“老婆儿女”。凡“下等人”,都有一种通病:常喜欢以己之所欲,施之于人。虽是对于鬼,也不肯给他孤寂,凡有鬼神,大概总要给他们一对一对地配起来。无常也不在例外。所以,一个是漂亮的女人,只是很有些村妇样,大家都称她无常嫂;这样看来,无常是和我们平辈的,无怪他不摆教授先生的架子。一个是小孩子,小高帽,小白衣;虽然小,两肩却已经耸起了,眉目的外梢也向下。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,大家却叫他阿领,对于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;猜起来,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。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么象?吁!鬼神之事,难言之矣,只得姑且置之弗论。至于无常何以没有亲儿女,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释了;鬼神能前知,他怕儿女一多,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侧击地锻成他拿卢布,所以不但研究,还早已实行了“节育”了。

这捧着饭菜的一幕,就是“送无常”。因为他是勾魂使者,所以民间凡有一个人死掉之后,就得用酒饭恭送他。至于不给他吃,那是赛会时候的开玩笑,实际上并不然。但是,和无常开玩笑,是大家都有此意的,因为他爽直,爱发议论,有人情,——要寻真实的朋友,倒还是他妥当。

有人说,他是生人走阴,就是原是人,梦中却入冥去当差的,所以很有些人情。我还记得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男人,便自称是“走无常”,门外常常燃着香烛。但我看他脸上的鬼气反而多。莫非入冥做了鬼,倒会增加人气的么?吁!鬼神之事,难言之矣,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。

六月二十三日

 

看 社 戏

王英琦

昏黑的天,刚生出第一窝星崽儿,女房东小桂子便咚咚上楼来了:“喝罢汤了?”(河南农村对晚饭的称谓)

“喝罢了,就走么?”我一把将儿子喝剩的小半碗玉米粥夺下问。

“走,快去岗河村看戏哩。”桂子催道。

“嗳!”我旋即抱起儿子,拿过板凳,与桂子一道,沿着白生生漫着月光的乡路,汇入四乡八村看戏的人流中……

今晚的“草台野戏”,就搭在我居家的小刘村不远的岗河村。说是“草台野戏”,一点也不辱没了它:破的帘,疙瘩不平的台面……这种寒碜的挂着“穷村陋闾”相儿,带着浓郁乡间俗味儿的“社戏”,在某些城里人的眼中,是“野戏”,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猥杂。我自己虽说还未浅薄到对此高抬贵眼,不屑一置的地步,但一开始对豫剧,对这种土掉牙的精神实质便是一吼三叫,嘴里像含了包炸药,一出腔,便可震得风云星辰变色,三山五岳乱抖索。及至后来到了河南,尤其是搬到农村后,由于日深一日地听,高音喇叭日出夜伏地薰炙,竟也就听顺了,入门了,觉得出它的好,它的土、俗之韵味了。

我们赶到时,已是锣鼓喧天,观者如墙,开戏有一会儿了。只见戏台旁有着许多摆零食摊儿的。瓜果小糖,烤红薯,炒凉粉,各色纷呈。钱虽要得不轻贱,却不乏人买。我也要了一只烤红薯给儿,那热腾腾香喷喷的薯气,很给人一种“暖幼温贫”之感。

盼着这个好日子——盼着“社戏”,已很有些时辰了。刚来的那会儿,就听说此地的每年阴历九月十五是赶庙会的日子,届时商贾密集,百戏相随,热闹得不得了。

然而此刻我却无奈得昏了神。近台早已没了空,我抱儿正急得上钻下拱,旁边一位大嫂发了慈悲,挪了挪地方,让我进去。桂子心眼一活,也就势跟了过来。

我问大嫂,今晚唱的啥戏?答曰:大刀王怀女。真是个好蹊跷的戏名!我在心里好一番思量,却仍是估不透它究竟是“大刀”——王怀女哪,还是“大刀王”——怀女?

我承认,我并不能听懂所有的戏文,我也不是生、旦、净、丑都耐烦看。戏剧中,我的偏好在青衣花旦。我喜爱青衣凤头绣鞋,绿裙衩里露出的红里子;我喜爱花旦的兰花指、甩水袖、水上漂样的小碎步,以及不瘟不火、缠绵悱恻的唱腔。

儿子却喜欢看戏里的行头及翻跟头。只要那个抹着刮锅灰样脸的武丑一出来,他的小眼珠儿便恨不能飞出来,随着那武丑的一翻一腾一踢踏,他小人家也跟着乱动弹,瞎使劲。然而那武丑的翻跟头,却每令我心悸发怵,台面恁小且又恁不平,他要稍有闪失,一个跟头岂不砸了大家?好在我此虑纯属杞人忧天。那武丑无论怎生地翻,哪怕是来个“燕展翅”“顺风旗”的绝活儿,却也是能贴台边儿稳稳地刹住,看似要掉,就是掉不下来。

我最怕的是老生老旦出场。他们老人家只要一上台,仿佛就生了根,不磨蹭不泡上几根烟时,算是下不了台。我心烦地盯着台上的一位老生,看得快熬不住时,霍地一阵咚咚哐哐聒动天地的锣鼓弦钹骤响,随之一个手持大刀,腰间插满了彩旗的武旦,破帘一掀上了台,碎步疾疾老道地走了一个大全台,继之一个漂亮的大亮相——我暗忖,今晚的重头戏,主角“大刀王怀女”,非她莫属了。但见她翻过青龙战袍,耍过一阵大刀后,竟直逼老生大骂而去。老生被骂得连连败退,无以招架,终于逃向后台去。我感到大欣慰,却同时生了点小遗憾,那武旦刚才指鼻大骂老生时,兰花指过于粗大了,实在少点美感。这一偶然发现,使得我在后来,老爱盯着旦角的手看,并无法不承认一个可悲的事实:几乎所有旦角的手,莫不都粗大得有如半个蒲扇,尤其是云起手来,真能遮住半个天。

台下的观众却不理会什么兰花指。他们全部的审美情趣审美热忱都集中在戏情的热闹上,集中在花花绿绿的行头和唱文工武上。尤其是那个身怀绝技的武丑,收场大吉时一气翻了三十八个跟头,简直疯狂了台下的每一个人,笑破了清寂初寒的深秋之夜……

次日,锣鼓家伙响起得更早。太阳还悬在西天沉着地燃烧,便已有前村后队的人,不绝地去赶戏了。

今晚出的戏码叫《老包坐监》。关于包公的戏,民间早已演得烂熟。最著名的当首推《铡美记》了。我小时看过这个戏的京剧,却丝毫不记得还有什么《老包坐监》。我生疑这戏绝不是包公戏的正宗嫡传,早出“五服”了。看来这又是当地人的别出心裁,生造出来的老包新传。如此编下去,包老爷不仅可以坐监,且能逃狱,乃至东山再起,挂帅讨征哩……

姑不论戏码怎生地瞎编乱造,台上的老包却唱得十二分地卖力,血气沸腾,声贯丹田,包括那一招一式都功夫极深,成熟到家。惜乎的是那些配角,不是唱得跟不上锣鼓眼儿,便是手脚动作不配套。好在这些小小的瑕疵,并不能打退台下看客的热情。豫剧毕竟姓豫。据说民国三十一年,河南密县有个崔庙,四个月竟连演了380个不同剧目,一时传为美谈。

作为中国“四大梆子”之一的豫剧,是拥有剧团最多的全国第一大剧种。它的腿最长,生命力最强。它不像京剧那么多的老框老套,也不像昆曲那样的高深古雅,它的全部特征个性,就在于它的不搭架子,不宥陈法,土极且又俗极上。由于河南地处中原,五方杂居,便在客观上形成了豫剧兼收并蓄的优点。不分调名,亦无板眼,乃“郑声之最”。有人统计,单就《朝阳沟》一出戏,便有越调、曲剧、道情和河南坠子等数种。无怪乎当地有俗谚:“一清二黄三越调,梆子戏是胡乱套。”可别小觑轻贱了这胡乱套,它不仅是豫剧的一大特点,还是迎合自己的“衣食父母”——掏农民腰包的重要因素之一。在目前戏剧日渐势微的情形下,似乎还独有这个胡乱套的豫剧,未见膏肓蔫垮,不靠官办俸禄,活得有滋有味。

对我而言,与其说是对豫剧感兴趣,毋宁说是对当地的人文环境——对看戏和做戏的人更感兴趣。生长在城市,过去只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过社戏,领略过那般“斜阳古柳赵家庄,负鼓盲翁正作场”的浑厚古朴的乡土气息。而今,我就寄生在这“荒村鄙邑”,夹杂在这拨散发着泥土味葱蒜味的乡下人中,这个中的滋味,确实是越咂摸越有滋味。

看至三分之一时,我忽地来了心血,抱儿转到了后台。说是后台,也就是一布之隔的露天空地,拥着些看稀罕的观众。其时但见伶人们有的在练拳脚,有的在念台词,旁边一个把眉毛扯得细弯弯的猫儿脸姑娘,正对镜将一只翠玉簪子,斜斜地插在油光水滑的发髻上。我来了兴致,凑上去想看仔细。这一细看不打紧,那脖上、耳根后,粗糙的皮肤,积年的老垢,全看个一清二白,说她两个月没洗澡,未必十分的错。再细看那粉墨上妆的家伙,连伪造的都不如。尤其是那胭脂,很像是廉价的广告颜色。见那猫儿脸姑娘毫无忌惮地直往脸上抹,我终于憋不住搭腔了:“这东西对皮肤有害呵!”

猫儿脸姑娘一怔,望望我道:“没事儿,俺们用的就是这,惯了。”

话既搭上,我有意多问了几句。得知这是一个自发性的农村业余梆子剧团,哪儿有庙会往哪儿赶,东食西宿,四乡为家,有时连唱一个月也下不来。

正聊着,突然边上一个花脸猛地打了个喷嚏,溅到猫儿脸的颊上,姑娘愀然作色,朝那花脸打了一下。

“妈,他怎么也会打喷嚏?他是真人还是假人?”儿子忽然地来了精神头,指着花脸问我。

未待我作答,花脸上前笑着摸摸儿子头道:“你猜呢?我是真人还是假人?”

逗笑间,我才注意到后台的另一端,支了个硕大无比的锅,锅边放着一案面条和青菜。我估摸这是给伶人们用的夜餐,却又觉得太寒酸了些。这些不经饿的面条青菜能当什么事?能支补他们一晚上大功率的体力消耗么?

看出我的疑虑,花脸道:“俺们这是包场,只给钱不管饭,一场下来才三百元,不敢大吃大喝呀。”

这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。这些伶人们在台上演尽王侯风流事,替人儿女说相思,殊料,背后却包藏着生途的坎坷,世事的艰酸。混口饭吃——难哟!?

“妈,你看,那有个小孩!”儿蓦地打断我的沉思。顺他的小手指望去,果见那边石头上坐着一青衣少妇,正在奶孩子,走上前去一照眼,竟是昨晚那个武旦——那个演“大刀王怀女”的女主角。

“今晚你还不上场?”我坐到她边上,老相识样地问道。

她看我一眼:“今晚我的戏少,后半场才上。”

“这孩子多大了,怎么出来演戏还带着?”

“六个月了。不带咋办,扔在家里没人带。”

“你又演戏,又拖着个奶孩子,太辛苦了。”

“没办法,就是这吃四方饭的命呗。”

她告诉我,她五岁便进了戏班,现在戏龄已二十年了。她在这个戏班是二号台柱,平时挣的钱,除了补贴家中二老,还要赡养儿子。她的丈夫与其他女人有染,基本对她娘儿俩不管不问。

这时节,那孩子兀然地又吐又拉,弄得那女戏子一身。“俺这孩儿这几天受凉了,老吐老拉……”她边说边打扫身上。我帮她抱孩子当儿,留神到这孩子又黄又瘦,蔫蔫的一副没神样儿。

“快,准备上场了!”这时,昨晚那个演包公的男演员急急走来招呼女戏子了。他从我怀里接过孩子,又帮那女戏子理了理裙衩,一同往台上走去。

第三天晚上,猎猎地起了五六级北风。我揣了药,带了包儿子小时的裤褂,又匆匆赶到戏场,但见风雨无阻的戏场又是黑压压地坐满了人。一村演戏,众村皆至,我似乎很能理解这些乡下人戏瘾头之大。“百日之劳,一日之乐”,对于土生土长的他们,土梆子戏不仅是劳作之余的娱乐,且是一种文化给养,精神升华的表征。望着他们那大仰脖、圆瞪眼,全副投入的样子,我很生发一些感慨……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这“高粱里的玩意儿”,何以会有永恒的生命力?我似乎终于懂得了,从人生,从底层民众的角度去搞艺术,是最原始的,却也是最本质最不朽的这一伟大真理了。

我找到了那位女戏子,把药和衣服都给了她。她正要答谢,我忙止住了她。我怕听那些话。那些话于我不是酬慰,反是凝重和不能承受之伤感……我又看见了那位演包公的男演员。他今晚一袭便装,好不英俊倜傥的样子。他仍抱着那女戏子的孩子,间或深情地望望女戏子,复又感激地瞅瞅我……

岗河村的社戏,唱足了半个月,我亦赶满了十五场。虽然,我不是每场全都看完并记下,但我肯定看到并记住了一些什么……眼下,已是寒凝雪飘的深冬了,我的心仍是满满的、怅怅的,都是戏。朝起夕宿,举目窗外清冷萧瑟的菜地,捧着滚烫的玉米红薯粥,我每每总会挂心起那个“飘乡戏班子”,那个女戏子和她的孩儿。也不知道,于今,他们又飘零到哪乡哪村去了,那娘儿俩,可太平大吉?……

(有删改)

 

春 酒

琦 君

农村的新年,是非常长的。过了元宵灯节,年景尚未完全落幕。还有个家家邀饮春酒的节目,再度引起高潮。在我的感觉里,其气氛之热闹,有时还超过初一至初五那五天新年呢。原因是:新年时,注重迎神拜佛,小孩子们玩儿不许在大厅上、厨房里,生怕撞来撞去,碰碎碗盏。尤其我是女孩子,蒸糕时,脚都不许搁在灶孔边,吃东西不许随便抓,因为许多都是要先供佛与祖先的。说话尤其要小心,要多讨吉利,因此觉得很受拘束。过了元宵,大人们觉得我们都乖乖的,没闯什么祸,佛堂与神位前的供品换下来的堆得满满一大缸,都分给我们撒开地吃了。尤其是家家户户轮流地邀喝春酒,我是母亲的代表,总是一马当先,不请自到,肚子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,手里还捧一大包回家。

可是说实在的,我家吃的东西多,连北平寄来的金丝蜜枣、巧克力糖都吃过,对于花生、桂圆、松糖等等,已经不稀罕了。那么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?乃是母亲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宝酒,到了喝春酒时,就开出来请大家尝尝。“补气、健脾、明目的哟!”母亲总是得意地说。她又转向我说:“但是你呀,就只能舔一指甲缝,小孩子喝多了会流鼻血,太补了。”其实我没等她说完,早已偷偷把手指头伸在杯子里好几回,已经不知舔了多少个指甲缝的八宝酒了。

八宝酒,顾名思义,是八样东西泡的酒,那就是黑枣(不知是南枣还是北枣)、荔枝、桂圆、杏仁、陈皮、枸杞子、薏仁米,再加两粒橄榄。要泡一个月,打开来,酒香加药香,恨不得一口气喝它三大杯。母亲给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点点,我端着、闻着,走来走去,有一次一不小心,跨门槛时跌了一跤,杯子捏在手里,酒却全洒在衣襟上了。抱着小花猫时,它直舔,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觉。原来我的小花猫也是个酒仙呢!

我喝完春酒回来,母亲总要闻闻我的嘴巴,问我喝了几杯酒。我总是说:“只喝一杯,因为里面没有八宝,不甜呀。”母亲听了很高兴。她自己请邻居来吃春酒,一定给他们每人斟一杯八宝酒。我呢,就在每个人怀里靠一下,用筷子点一下酒,舔一舔,才过瘾。

春酒以外,我家还有一项特别节目,就是喝会酒。凡是村子里有人急需钱用,要起个会,凑齐十二个人,正月里,会首总要请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谢,地点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厅。酒席是从城里叫来的,和乡下所谓的八盘五、八盘八(就是八个冷盘,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热菜)不同,城里酒席称之为“十二碟”(大概是四冷盘、四热炒、四大碗煨炖大菜),是最最讲究的酒席了。所以乡下人如果对人表示感谢,口头话就是“我请你吃十二碟”。因此,我每年正月里,喝完左邻右舍的春酒,就眼巴巴地盼着大花厅里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。

母亲是从不上会的,但总是很乐意把花厅给大家请客,可以添点新春喜气。花匠阿标叔也巴结地把煤气灯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,呼呼呼地点燃了,挂在花厅正中,让大家吃酒时划拳吆喝,格外地兴高采烈。我呢,一定有份坐在会首旁边,得吃得喝。这时,母亲就会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宝酒给大家尝尝助兴。

席散时,会首给每个人分一条印花手帕。母亲和我也各有一条,我就等于得了两条,开心得要命。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宝酒,都问母亲里面泡的是什么宝贝。母亲得意地说了一遍又一遍,高兴得两颊红红的,跟喝过酒似的。其实母亲是滴酒不沾唇的。

不仅是酒,母亲终年勤勤快快的,做这做那,做出新鲜别致的东西,总是分给别人吃,自己却很少吃。人家问她每种材料要放多少,她总是笑眯眯地说:“大约摸差不多就是了,我也没有一定分量的。”但她还是一样一样仔细地告诉别人。可见她做什么事,都有个尺度在心中的。她常常说:“鞋差分、衣差寸,分分寸寸要留神。”

今年,我也如法炮制,泡了八宝酒,用以供祖后,倒一杯给儿子,告诉他是“分岁酒”,喝下去又长大一岁了。他挑剔地说:“你用的是美国货葡萄酒,不是你小时候家乡自己酿的酒呀。”

一句话提醒了我,究竟不是道地家乡味啊。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真正的家醅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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